温情与敬意——读《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
摘要
关键词
正文
龙应台说,钱穆在每天的飞机轰炸和空袭警报之间,拿着笔写《国史大纲》,带着对于历史最深的“温情”,最大的“敬意”。这种“温情与敬意”的态度也不由得引发了这位作家,这个65岁的母亲、女儿更多的思考:
“'温情与敬意',是否只是对待历史呢?
我们如何对待曾经被历史碾碎了身心的亲爱的上一代?我们如又如何对待无话可说、用背对着你但是内心其实很迷茫的下一代?
在时光的漂洗中,我们怎么思索生命的来和去?
我们怎么迎接,怎么告别?我们何时拥抱,何时松手?
我们何时愤怒,何时深爱?何时坚定拒绝,何时低头承受?
我们怎么在“空山松子落”的时辰与自己素面相对?”
以怎样的态度面对历史,取决于对历史的审读与理解;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上一代与下一代,不也取决于我们对于上一代与下一代的审读与理解吗?同样的,如何面对生死别离如何面对自然时间如何面对占有放手,需要的都是“人与人、代与代”甚或是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之间的“初心凝视”!而“这门个人的功课范围之大、涵养之深、体悟之艰、实践之难,比都会间对于正义的争执要诚实得多,重大得多。”
可是,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去认真地进行过“初心凝视”呢?
龙应台的母亲应美君出生在战乱的年代,小小年纪便离开故乡漂泊到台湾,含辛茹苦地将几个孩子带大。在《目送》里我们已经看到美君患上了阿兹海默症。龙应台在接受采访时曾这样描述:“失智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來的,直到她進入未讀不回的階段時,我才意識到,原來她早就“離開”了,但是我都沒有說再見,這是一個沒有告別的再見。最難的訣別就是沒有說再見的告別。你錯過了“我明白了,祝福你,我會把你放在心裏”這樣一個階段。但是當你對失智症完全不認識的時候,你會過了很久才發現,她已經走了,你連鄭重表達感恩的機會都錯過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错过”,作为女儿也同样是作为母亲的龙应台才开始了对于母亲甚至是母亲那一代人的“初心凝视”:
母亲,也曾经是一个女孩。六岁的你自己在山上采花,没心去听爸爸的话;十岁的你曾经站在你父亲面前,坚定地告诉他你要和兄弟一样背着书包上小学;十七岁的你曾经站在你父亲面前要求到女子师范学校去注册,沉默寡言、从无意见的母亲坚定的一句“让她去吧”,吓了你一跳……
母亲,也曾经有在家乡做姑娘、被人疼爱的时光。
她说外公很疼她,从不让她下地干活。
她说外婆也疼她,喜欢叫她大妹妹。
她说,那一年,采花的时候摔到山沟里去了,从坡顶一路滚下来,被荆棘刺得体无完肤。奶奶抱着她,一面心疼地流泪,一面哄:“妹妹,不要怕,妹妹,不要怕……”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
我的美君,也不是没告诉过我她的童年往事和少女心事,可每每看到她半白的头发和脸上的斑,就有一种听故事的不真实感。
为什么我就是没想到要把你这个女人看作一个也渴望看电影、喝咖啡、清晨爬山看芒草、需要有人打电话说闷的女朋友?
美君来自浙江。她二十岁爱上的男子,来自湖南。他们走过的路,是万里江山,满目烟尘;怀着“温情与敬意”,我感恩他们的江山、他们的烟尘,给了我天大地大、气象万千的一座教室,上生命的课。当现实的、正在眼前上演的历史使我沮丧的时候,他们所走过的历史阔度和个人生命的宽容,像沙漠困走时心里记得的绿洲泉水。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我们从未曾去注视过那个我们一出生就定义为母亲或父亲的人。一旦他们是父亲母亲,他们就被抛进“母亲”“父亲”这个格子里,定格为我们人生的后盾。后盾在我们的“后面”,是保护我们安全、推动我们往前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注定了永远看不到后面的他们。看不到他们第一次为人父母的惊惶,看不到他们在人生的棋格里一格一格往前跳时,偶尔对过往的追念、不甘,对衰老死亡逐渐靠近的惊恐无奈,对渐渐在儿女在世界面前变得透明的那份被抛弃的痛楚以及突然地悲从心中起……
想起我的母亲,也曾是个孩子。在乡间打猪草,与同伴嬉戏玩闹。被刀割了手,被树枝刮破了皮,也曾被自己的母亲搂在怀里疼惜过安慰过。如今,即使有了病痛,在儿女面前说得最多的也是“没事”。我的母亲,也曾是个爱时髦爱热闹的人。穿最入时的衣服,追最热门的连续剧,去学打最时髦的台球……如今,退守在乡间一隅,被网络、微信、扫码支付等各种新鲜事弄得手足无措,在年轻人面前有一种无知无能的窘迫。
可是,我有多久没有好好观察过母亲呢?有多久没有安静地坐下来听一听她的絮叨了呢?偶尔送她回乡下,驾驶座的我与后排的她总是无话,一路沉默到头。我们离彼此住的地方不远,但离彼此的生活却越来越远,以至于越来越生分越来越客气。
读了《天长地久》后,我也总是想起龙应台的这段话:“如果你相信你的母亲,也曾经是个女孩,那么请把她当成你的女朋友对待吧:和她一起吃饭逛街、去旅游、去见她年轻时候的好友,让她再讲一些年轻时候的故事。”
说来奇怪,作为多重身份的我们,总是不能完全实现角色的互通。作为母亲,我们陪孩子成长陪孩子一步一步往前,当发现在他们蓄势待发的人生跑道上,嵌在“母亲”那一格的自己也要被孩子“看不见”的时候,我们也会努力去调整心态,重新对母子关系进行初心凝视,甚至把自己从“母亲”那个格子里解放出来。龙应台经过四年的“自我再教育”,有了“母兽十诫”。这十诫其实是对孩子成长的理解、接受。可是,作为儿女的我们,却几乎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看那个通过自我调整自我再教育来实现放手的父母们,其实内心有受到几多伤害心中存有几多无奈。放手是爱,然而爱啊,有时候也是酸涩的,需要抚慰需要理解。为什么我们愿意给自己的孩子那么多关注与理解,给自己的朋友那么多真切的关心,“却总是看不见自己身后一直站着一各女人,她的头发渐渐白,身体渐渐弱,脚步渐渐迟,一句抱怨也没有地看着我匆忙的背影?”
刚刚跟儿子聊天时才惊觉,从儿子两岁时我就带他旅行,每一年都没有停止过,可我却从未单独带自己的父母旅行过。也许是以为他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可以出门;也许是以为他们与自己更亲近,可以包容、理解所有的怠慢。然而,在我陪着自己的儿子一路狂奔时,在我为媳妇这个角色付上时间时,我的父母已经垂垂老矣。母亲的眼疾越来越重了,腿脚越来越不灵便,父亲貌似健康的身体里,是与周遭事物越来越深的隔膜。他们正在一步一步被桎梏在狭小的空间里,独自面对从衰老走向深邃穹苍的路程。可我,竟然在一个“忙”字后面苟且过活!
下一代将来会怎么对待我们?要看我们此刻正在如何对待上一代。上一代人所走过的路,连带着他们所经历的历史,都值得我们献上温情与敬意;上一代的人,也值得我们献上满含温情与敬意的凝视与陪伴!
温情是感性的经,敬意是理性的纬,交织在一起,就是一种态度。
钱穆带学生到松林古墓去写作,坐在墓旁,专心听风穿过松针的声音。风穿过松树的声音,他说,和风穿过其他树的声音,就是不一样。突然之间雨下来了。他让学生坐在屋檐下,用心看雨,用心听雨。
因为用心,方有温情与敬意;
唯有用心,才有温情与敬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