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散文中的传统文化
摘要
关键词
琦君;传统文化;乡俗文化;诗文文化
正文
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大项目“华文女性文学的中国传统文化认同研究”(2019SJZDA110)
作者简介:李伟,女,盐城师范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著名华文女作家琦君,一生著述颇丰,享有“女文豪”、“国宝级大师”之誉。琦君大半生都生活在异域他乡,处在异质文化社会,其作品,以悲天悯人之心、温馨典雅之笔,回忆童年少年生活,怀念故乡人事,努力诠释人性的真善美。她曾说:“艺术与文学的薪传,就在不断的承受与融合。不懂古典,无以谈现代,未经中国文化的熏陶,也无法写出中国人自己的诗,画出中国风格的画。”[1]90琦君的这段文字无疑最直接地表明了自己对中华文化的态度。
一、乡俗文化
在琦君的散文中,以故乡的人事、山水、节气、祭祀、仪式、习俗、庙戏等为题材的作品占据相当大的部分。她在故乡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成了她成年后身为异乡客时文学创作的源泉。琦君曾说:“我忘不了他们对我的关爱,我也珍惜自己对他们的这一份情。像树木花草似的,谁能没有一个根呢?我常常想,我若能忘掉亲人师友,忘掉童年,忘掉故乡,我若能不再哭,不再笑,我宁愿搁下笔,此生永不再写,然而,这怎么可能呢?”[2]14-15确实,琦君的“根”在瞿溪,在永嘉。这里的山是她熟悉的山;这里的水是她喝过的甘甜的水;这里的人,是养育和关爱她的人(亲人,同伴等);这里的土地是哺育过她的土地,留着她的足迹;这里的一草一木是温存的一草一木,这里的风俗成为琦君创作的底色。
琦君笔下的节日习俗文化浓烈、有序、有特色。在大陆民间,人们最重视的节日是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为庆祝这三大节日,人们无不尽其能、倾其有。瞿溪的春节从腊月廿三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除了“送灶神”、祭祖、走亲访友、舞龙看灯之外,最隆重的节目要算初七初八的“迎灯庙戏”了:“‘迎灯’就是‘迎佛’,迎着上下殿佛相互拜年,也是庆祝丰年、歌舞升平的意思。……迎灯是一年之首,地方全体百姓,对神祗的佑护表示感谢”[3]4-5,所以,典礼、祭品等都有严格的讲究。潘家作为当地望族,自然是要作表率带头捐款,出钱出力,力求把迎灯庙会办得热闹有排场。
乡俗文化是一个地域历史文化的淀积与精神的活化石,对一个人的文化心灵产生极深远的影响。童年的琦君即在瞿溪浓厚的儒家礼制文化的浸淫下长大,对家乡民间尊儒重文的传统习俗的认同也成为日后文学创作的核心精神而贯穿始终。
除春节外,瞿溪的端午与中秋也是琦君反复书写的。端午节中国人有吃粽子的传统,但是琦君小时候吃的是妈妈包的各种各样的特别的粽子,有“莲子红枣粽”,这是素粽子专门供佛的;有“猪肉粽”、“火腿粽”这些荤的要先供佛然后再吃,这叫“子孙粽”,而小琦君最喜欢吃的却是“灰汤粽”,是“用早稻草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碱。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汤中一段时间(大约一夜晚吧),提出来煮熟,就是浅咖啡色带碱味的灰汤粽”[4]14,,又好吃又养胃。
在瞿溪,每到中秋,家家户户及商店,都用红丝带穿了一个比脸盆还大的月光饼挂在屋檐下,这月光饼是琦君家乡特有的一种月饼。而且不仅要吃月饼,还要拜“月亮菩萨”,祈求神明庇佑乡民团圆喜乐。
这三大节日在瞿溪文化和潘氏文化中,处处体现着对神的敬畏,对祖先的孝思,同时,也体现着人与人之间长幼有别、和谐相处的文化秩序。琦君追思这样的文化,向往这样的文化,特别是当她面对异质文化时。她曾说,“异乡客地,愈是没有年节的气氛,愈是怀念旧时代的年节情景”[4]15。
此外,瞿溪的婚庆文化也是琦君着笔渲染的。虽然瞿溪是个离城三十里的小村庄,但乡里人对婚礼仪式是非常的讲究。瞿溪的婚礼有两大习俗,一是嫁女儿当晚的酒席,叫“请辞嫁”;一是娶媳妇的喜宴,叫“坐筵”。“请辞嫁”是女儿在娘家的最后一顿饭,娘要亲自烧一道菜给女儿吃,烧菜时还不停地说“早生贵子”、“五世其昌”等的吉利话。“最后把一对用红绿丝线扎的生花生和几粒红枣、桂圆放在盘边,祝福女儿早生贵子”[5]20。
“坐筵”的贵宾有一半是年轻的姑娘,而且要长得十分标致,年龄在十四、五左右,已经订了亲在半年内就要做新娘的。而琦君当时年纪还不满十一岁,理论上不够资格,但因是潘宅大小姐,也就成了当然的贵宾。坐筵一事,成为琦君童年生活中最光荣的一次经历,多年后每每忆及仍难掩快意之情。
方言是一个地区文化的载体,体现了地域乡民的人文精神和集体智慧。琦君对方言的态度很明确,她认为,中国的可爱之处之一,就是方言种类多。她说,“方言表现不同地区的民情风俗,也表现一个地区的文化水准。但尽管各说各话,而彼此之间的感情思想,一样可以沟通”[6]114,而且,人们还会“以学对方的口音方言为乐”。她举例说,“我的故乡土语称‘拖鞋’为‘鞋拖’、‘罩袍’为‘袍罩’,晒太阳叫‘晒晒暖’,‘饭吃过没有’说成‘饭吃过罢未’”[7]124。方言相比官话显得更加生动活泼,有画面感有温度。当然,面对不是说同一方言的交流者,“土语”是要加注的。她在《灯景旧情怀》一文中,用了家乡的土语:“我真‘爽险爽’,我‘爽’得都要爆裂开来了!”接着,她对一句土语作了阐释:“‘爽’是我家乡话‘快乐’的意思,‘爽险爽’就是‘快乐得不得了’啦”[3]3-7。小时候,在遇到什么大典,或人家婚庆等喜庆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叫喊。在《妈妈炒的酸咸菜》一文中,她同样对方言作了阐释。她这样写道:母亲“为了要大家吃得高兴.她还说:麻油是清肠胃的,酸咸菜淋了香香的麻油,是‘咬食的’”。“‘咬食’这两个字,那意思是说‘帮助消化’,把吃下的饭菜都咬得碎碎的。”[8]42琦君不仅喜欢家乡直白的方言,而且还喜欢谐音的方言。春节间点燃的烛,叫“风烛”,或叫“分岁烛”,它预示着丰年和安康。“风烛”就是“丰足”的意思。“分岁烛”也是“风水烛”的意思。
琦君以民俗学视角看待方言,看到了方言所蕴含的区域文化发展的历史性、民众的个性特征,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情趣等,这种对方言的见解有其独到之处。
琦君笔下的民俗风情,不仅具有丰富的文化意义,同时也是作家表达思乡情感的一个重要载体,读来有一种亲近感,会让远离故土流寓他乡的华人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这是琦君散文所以具有恒久艺术生命力的重要因素。
二、诗文文化
永嘉地处东瓯,东晋郭璞为《山海经·海内南经》的“瓯居海中”句注:“今临海永宁县,即东瓯,在岐海中,音呕。”[9]280永嘉是一个人杰地灵、人才辈出的好地方。在古代,这里出过书圣王羲之、山水诗人谢灵运,还有“永嘉四灵”的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等。近代,琦君的恩师一代词学大师夏承焘也是永嘉人。永嘉人文底蕴深厚,文化资源十分丰富。琦君的父亲(她的伯父)是位儒将,十分喜爱读书、藏书,也爱搜集版本、碑帖和名家字画。这给小琦君创造了读书的条件。他常常带着小琦君,在乡间田野行走,教她背诵唐诗和《千家诗》。据琦君记述,有一次,父亲教她和哥哥两句诗:“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沙洲夏夜霜”。琦君不懂,父亲就解释给她听:“风吹在老树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下雨一般。月光照在沙洲上,把沙照得雪白一片,就像霜。但那不是真正的雨,真正的霜。所以诗人说是晴天雨,夏夜霜。”[10]86-87琦君觉得诗好似猜谜很有趣,她父亲忙纠正道:“作诗并不是作谜语。而是把眼里看到的,心里想的,用很美的文字写出来,却又不明白说穿。只让别人慢慢地去想,愈读愈想愈喜欢,这就是好诗了。”[10]86-87父亲的话深深地刻在小琦君的心里,使她在日后的创作中始终不忘以真蕴美,隐恶扬善。
琦君的外祖父也是一位读书人。在琦君很小时,她的外祖父就用故事解字和拆字游戏的方法教她认字。一次,教她“兮”字,一边画一边说,“兮”字,“是表示肚子里有气,这口气到喉咙口又给堵住了,透不出来,八字胡子气得翘,连背部驼了”。[11]110既生动地描绘出了字形结构上的特点,又传达了字义,让原来干巴巴的方块字变得有声有貌还有情,外祖父还常把她抱坐在膝头上一字一字地教她读书,《上大人》《孔乙己》就是这样教的。琦君后来说自己“对旧诗词的爱好,也许就由于外祖父的启蒙吧”[12]68。琦君十二岁前就是在这具有浓郁诗文文化韵味的环境中成长的,这使她从小就培养了一颗温柔善感的灵心。
进入私塾,琦君的启蒙老师叶巨雄很得她父亲的赏识,这位老师的古诗文功底深厚,琦君去杭州读中学前,一直受教于他。到了大学,又跟夏承焘学词。家庭和师长的传道授业,使得青少年时期的琦君有了扎实的古诗文的功底,为日后创作打下基础作好准备。
琦君的文学创作虽说很丰硕,文体的种类也较全,但她就缺现代诗作,反而写的较多的是词,她跟词学大师夏承焘学词三十余载,造诣颇高。据她回忆:“来台以后,因忙于生事,很少有填词的闲情逸致。十多年来,虽然前前后后也填了不少首,但却随填随丢。”[13]2故至今也未见其词作集问世,只是在《琦君小品》一书中辑有二十多首,如《临江仙·红梅》《减字木兰花·梨花》等。在其词作中,琦君也善于选用极富中国传统文化意味的“梅花”、“梨花”、“樱桃”“流水”等意象来表达惆怅哀婉之情,。
诗词的创作之难并不在于是否合格律,而在于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谈到“境界”时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14]191当然,诗也是“以境界为最上”。琦君对中国古诗词的境界之说极为认同,她曾这样表达自己的看法:
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可爱处便在“悠然”,他的心灵是与山水田园溶为一体的,也许就是王国维说的“物我为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可是与他齐名的谢灵运,爱山水的方式与陶就大异其趣。他到永嘉当太守,走马上任时要带一批侍从,穿草鞋,背斧头铲子,从丛岩峻岭中,辟山开径而去,倒把永嘉老百姓吓一跳,还当是一批山贼来了。这样的行径,未免有点做作。他是为了要征服山水呢?还是表现他的异乎常人,于此一点,就看出陶谢二人境界之高下了。[15]154
琦君曾经说过:“中国旧诗词的许多优点,在精神上、技巧上,都可化入新散文中的。”[16]29所以,王鼎钧称誉琦君散文是诗化散文和词化散文的典范。
琦君的“诗化散文和词化散文”俯拾可见。例如,《神奇的景象》一文回忆了琦君抗战避难时在山中见到的景象。1944年的一个深夜,日军来袭,琦君带着家人逃往山中避难,潮湿的雾气使人如坠深渊,琦君觉得无比的绝望、悲哀与恐惧。就在这时,眼前出现了神奇的景象:
一轮滚圆的月亮,正好像要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滚到我面前。我立刻伸出双手,想要捧住它,把它托在手心里。她真好像在我手心里,却又是若远若近、若高若低地在我眼前晃动、游移。金红的光,从浓浓的雾中透出来,太美了,美得让你忘却恐惧,忘却悲哀,忘却日本兵就追在后面。……我像一个朝圣的信徒,望见了神灵之光。……我已没有个人的存在,又有什么可以恐惧或悲伤的呢?这正是柳宗元登西山之巅,俯瞰深谷,顿时有一种心凝形释,浑然与万物化冥合的感受。[17]27
正当读者跟随琦君的文字进入那个情境,为她担心和默默祈祷的时候,作者突然杀个回马枪,用传统比兴手法,描绘了一幅祥和唯美的近乎宗教的境界,将个人的离乱之苦消弥上升为对宇宙万物的慈悲和对无常人世的感悟,显示出作家善于营造超高词学境界的艺术功力。正如杨牧所言“以蒙太奇的声形交错,化解几乎逾越限度的忧伤”,“保持琦君散文的温柔敦厚,而且更广更博”[18]2。琦君散文的可贵之处,即在于这种“古典的节制”。
除此以外,从琦君的文学观念中也可看出她对中国传统诗文文化的认同。这主要体现在她对“直抒性灵”文风的提倡。琦君说,她最爱苏东坡,因为他的诗文“有时如天马行空,有时如行云流水,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15]154,也就是说,琦君喜欢“我手写我心”,反对矫饰。她说,苏东坡与弟弟手足情深,就对弟弟说“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他不能忘情于亡妻,就说“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对着杨花会认为“点点是离人泪。”如此一个多情的诗人,毫不掩饰地表现了他对人间执着的爱。可是他豪放洒脱起来,就高吟“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琦君认为苏东坡的“忘机”二字,真是有关性灵,非学养所能。在这一点上,她不喜欢韩昌黎,认为他的《祭鳄鱼文》《送穷文》这两篇文章“处处显得矫揉造作”[15]154-155。从琦君的著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她不是只喜欢东坡,而是凡直抒性灵、自自然然的散文她都喜欢,她喜欢晚明时期的小品文,她将自己的集子命名为“小品”,在为他人作品集写序或写书评时,也称之为“小品”或“小品文”。
由上述可见,琦君对中国传统诗文文化的认同也有一个发展过程:由文本文字层面的认同到文本境界风格层面的认同,再提升至文本创作外化的人格精神层面的认同,由浅入深,由外在语言形式到内在精神情感,显示了作家对传统文化的积极捍卫性认同。
众所周知,琦君的作品在海内外颇受欢迎,她拥有九岁到九十岁的庞大的读者群,“读琦君的书长大”成了许多人共同的成长经验。这主要缘于其创作中永远不变的根深蒂固的“中国情结”(中国性)。在异域求生的过程中,作家“寻找原乡/故乡”的本能不断地被激发,通过源源不断地书写,来治愈离散飘零之孤苦,从而实现精神上的自我完成与超越。正因为琦君散文中一以贯之的对真善美以及中华文化的传播与弘扬,再加上文笔优美,语言浅近,故而其作品经常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成为培养青少年家国情怀和文化认同的佳篇精品,意义深远。
注释:
[1] 琦君.梦中的花朵儿—观赏卓以玉画展.琦君读书[M].台北:九歌出版社,1987年。
[2] 琦君.写作回顾.琦君自选集[M].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77年。
[3] 琦君.灯景旧情怀.伊始编.琦君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
[4] 琦君.粽子里的乡愁.伊始编.琦君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
[5] 琦君.故乡的婚礼.伊始编.琦君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
[6]琦君.乡音不改.常君实主编.桂花雨[M].北京:群众出版社,1996年。
[7]琦君.变则乎?——读《家变》.琦君读书[M].台北:九歌出版社,1987年。
[8]琦君.妈妈炒的酸咸菜.梦中的饼干屋[M].北京:中国三峡出版社,2002年。
[9]郭璞.注山海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
[10]琦君.爸爸教我们读诗.母心·佛心[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
[11]琦君.外祖父的白胡须.伊始编.琦君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
[12]琦君.我的童话时代.琦君小品[M].台北:三民书局,1973年。
[13]琦君.琦君小品·前言[M].台北:三民书局有限公司,1973年。
[14]王国维.人间词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
[15]琦君.向往自然.玻璃笔[M].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1994年。
[16]郑明娳.一花一木耐温存.隐地编.琦君的世界[M].台北:尔雅出版社,1980年。
[17]琦君.神奇的景象.琦君小品[M].台北:三民书局,1973年。
[18]杨牧.序.琦君.留予他年说梦痕[M].台北:洪范书店,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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